最近有个朋友问道,天净沙秋思里面那句“古道西风瘦马”是不是扬州瘦马。
我回复说,
当然不是,首先是诗词的气氛,境界,跟扬州瘦马不是一个味道。另外,马致远是元代人,而扬州养瘦马是明清时期才流行起来的。
他不服气,引用了一段文字,
这个争论就变得好玩起来。我们今天就细聊聊这个问题。
首先,我们先说那首著名的天净沙秋思原文是什么?
枯藤老树昏鸦,
小桥流水人家,
古道西风瘦马。
夕阳西下,
断肠人在天涯。
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品,沧桑感,萧瑟感,超然感都非常丰富。
而什么是扬州瘦马呢?
其实扬州瘦马不是马,而是明清时期在扬州流行的一种比较畸形的性服务产业。扬州本来就是繁花似锦的地方,李白有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“的诗句。扬州也是青楼、娱乐产业繁盛的地方,杜牧有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诗句。
到了明清之际,因为扬州盐商垄断全国的盐运业,富甲天下,发展出来很多繁复奢靡的生活方式、畸形的审美情趣。淮扬菜是一个例子,追求极致的刀工,繁复的做法,清淡但是低调奢华的口味。而扬州瘦马则是另外一个例子。
赵翼《陔馀丛考·养瘦马》:“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,俗谓之养瘦马。其义不详。白香山诗云:’莫养瘦马驹,莫教小妓女,后事在目前,不信君记取:马肥快行走,妓长能歌舞,三年五年间,已闻换一主。’宋漫堂引之,以为养瘦马之说本此。”
这里说的白香山,其实就是白居易,瘦马驹这个词其实就是扬州瘦马的来源。
明末张岱的《陶庵梦忆》一书记有:“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。”清人吴炽昌《客窗闲话》卷四“瘦马”条记载:“金陵匪徒,有在四方贩买幼女,选其俊秀者,调理其肌肤,修饰其衣服,延师教之,凡书画琴棋、萧管笛弦之类,无一不能。及瓜,则重价售与宦商富室为妾,或竟入妓院,名之曰‘养瘦马’。遇有贫家好女子,则百计诱之。”
其实在中国古代,青楼或者一些人贩子,养一些小女孩儿,教一些吹拉弹唱,最后在青楼卖身或者卖给富人去做小妾是比较常见的现象。
但是扬州在明清的时候商业发达盐商巨富特别多,扬州这样行为有当地的富商独特的畸形审美情趣在里面,有其标准和市场繁盛程度在里面。所以形成了一种品牌,或者说一种标准化,一种流行,才得到了扬州瘦马的这么一种流传甚广的称呼。
就像今天全国各地到处都一定有性工作者。但是前些年有一个出名的词语叫做莞式服务,甚至被叫做IOS标准化的性服务一样。
我们再聊,那个朋友截图提到的那篇文章,我找来了,这篇文章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林梅村教授写的一篇文章《瘦马非马:山西元代壁画墓出土散曲《西江月》名实辨》的一部分。
这篇文章的主要意思是,他认为这首天净沙秋思可能不是马致远写的,而是另外一个元代杂剧家,狄君厚写的,是《扬州忆旧》套曲的一部分,既然是扬州忆旧,那么则瘦马很有可能是扬州瘦马了。
证据包括在2008年,山西的一个元代壁画墓出土了一幅壁画,上面有一首《西江月》。
内容跟当下流传的《天净沙秋思》非常相似,是:瘦藤高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,夕阳西下,己独不在天涯。
以及等等各种分析。首先,我不是考古学家,我对林梅村教授认为作者是狄君厚而不是马致远的推断,看法是,证据不足。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支持这个结论,另外瘦马是否是扬州瘦马,跟作者是谁关系也没那么大。
特别是林梅村教授说,天净沙秋思,或者说壁画西江月,应该是狄君厚的《扬州忆旧》六曲之外的另外一首。我们也抄录一下比较一下。
第一,《双调·夜行船》:“忆昔扬州廿四桥,玉人何处也吹箫。绛烛烧春,金船吞月,良夜几番欢笑。”
第二,《风入松》:“东风杨柳舞长条,犹似学纤腰。牙樯锦缆无消耗,繁华去也难招。古渡渔歌隐隐,行宫烟草萧萧。”
第三,《乔牌儿》:“悲时空懊恼,抚景慢行乐。江山风物宜年少,散千金常醉倒。”
第四,《新水令》:“别来双鬓已刁骚,绮罗丛梦中频到。思前日,值今宵,络纬芭蕉,偏恁感怀抱。”
第五,《甜水令》:“世态浮沉,年光迅速,人情颠倒。无计觅黄鹤,有一日旧迹重寻,兰舟再买,吴姬还约,安排着十万缠腰。”
第六,《离亭宴煞》:“珠帘十里春光早,梁尘满座歌声绕,形胜地须教玩饱。斜日汴堤行,暖风花市饮,细雨芜城眺。不拘束越锦袍,无言责乌纱帽。到处里疏狂落魄。知时务有谁如,揽风情似咱少。”
壁画版《西江月》:“瘦藤高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己独不在天涯。”
我觉得比较起来,就更明显。这六首扬州忆旧,基本上都是在提青楼、情色的内容。
第一首,玉人、吹箫、绛烛(绛就是大红的意思)、烧春、金船,良夜、欢笑。第二首,杨柳、舞、纤腰、牙樯(象牙做的桅杆,形容奢华的感觉)、锦缆、行宫、烟草。第三首,抚景、行乐、风物、千金、醉倒。第四首,双鬓、刁骚、绮罗、丛梦、、今宵、络纬(一种鸣虫)、芭蕉、怀抱。第五首,人情、黄鹤,兰舟、吴姬、缠腰。第六首,珠帘、十里、春光、梁尘、汴堤、暖风、花市、细雨、越锦袍、风情。
这六首里面很多列出的词语都是常见的写在比较香艳或者说跟青楼,娱乐相关的句子里。而且每一首都有前后呼应。
独独不管是天净沙,还是西江月,只有瘦马一句可以牵强附会到扬州瘦马上去。
按照这六首扬州忆旧的层次和感觉,首先不像是同一组诗词,也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作品。
即使是同一个人写的,一个诗人在不同的情境下,写不同内容的诗也很常见。大诗人写点跟青楼、纳妾、爱情、色情的诗,并不稀奇。但是,不能有一首诗聊的是青楼就每首诗都是青楼了,那就奇怪了。
比如,刚才说,白居易写了“莫养瘦马驹,莫教小妓女”没错,但是白居易也写了《卖炭翁》,你不能说,“可怜身上衣正单”是性感,“翩翩两骑来是谁”是风度是妩媚,“半匹红绡一丈绫”是纸醉金迷的奢华吧。
再比如杜牧写了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”,还写了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”,狄君厚的《扬州忆旧》第一首还致敬了杜牧的典故。但是,同样是杜牧,写青楼,写情色和写其他的味道不同。你不能说,杜牧的“牧童遥指杏花村”,杏花村也是个青楼吧。
再或者,今天菊花有严重的同性恋的情色意味,但是你不能因此就从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”,得到一个结论,陶渊明喜欢同性恋是一个道理。
天净沙秋思和壁画西江月的格调和意味很清楚,都是写沧桑悲凉,而不是情色、欢愉。
其实瘦马在诗词里面出现的很多,我用诗词搜索网站(https://sou-yun.cn/QueryPoem.aspx)搜索了下,历史上从唐开始共有641首,唐有34首,宋有210首,辽金元有108首,明有189首,清有177首,近现代、当代还有近百首。
我大概翻了几百首诗,算得上是扬州瘦马的瘦马,大概只有一下几首:
與師言客錢唐凡三月餘師言歸後作詩奉寄 元 · 袁易
燈花猶記別時紅,為報君歸我亦東。
豈意黃塵迷瘦馬,尚淹青眼送飛鴻。
群山積雪清相射,千樹寒梅望欲空。
何遜揚州才思減,試煩妙語喚春風。
临江仙其一 迎春 明末清初 · 尤侗
昨夜饯冬三寸雪,晓光俄报春回。
绿杨青草媵红梅。
东风齐着力,送入我门来。
箫鼓綵毬迎去也,游人蚁走长街。
珠帘影里笑金钗。
老姬驮瘦马,儿戏唱低牌。
第一首,也不能百分百确定。第二首则比较明显。
这也很好理解,大多数提到扬州瘦马这个概念的古人的作品都是笔记、杂记。扬州瘦马可以算是一种概念,但是不是什么特别高雅的概念,有点类似于莞式服务。现代如果有青楼诗人,可能会写诗歌颂性服务者长得白,长得美,但是歌颂它是莞式服务么?
另外瘦马这个概念其实是一个过程中的概念,青楼养小姑娘、培训她们的过程叫做瘦马。但是一旦嫁给了富商,富商或者诗人提及自己购买的瘦马,可能就应该用另外的词语,比如妾,比如美人,红颜,玉人等等。而尤侗的临江仙,正好是讲述了一个老鸨驮着瘦马出场的画面,然后是开展性服务,还是售卖不知。但是这个瞬间用瘦马来称呼才是比较合适的叫法。
有人说,天净沙说的是扬州瘦马迟暮的故事,那么显然不应该这么叫,有很多更贴切的叫法。
如果我们在诗词搜索网站搜索“西风 瘦马”则会发现,也有很多元以前的诗句。陆游的“西風黄葉滿江村,瘦馬來穿渡口雲。”,南宋蘇泂的“老樹前頭柿葉紅,又騎瘦馬立西風。”,金赵秉文的“瘦馬兀西風,節物遽如許。”,都在天净沙秋思之前,可以看成西风+瘦马算是一个不错的有历史的搭配。
宋李弥逊的“長鞭策瘦馬,送我古道旁。”也可以看作古道和瘦马关联性的佐证。
经过我大概翻阅了200首左右的古诗词,瘦马是一个常见题材,杜甫的《瘦马行》功不可没,“东郊瘦马使我伤:骨骼硉兀如堵墙。”,很多诗直接提到杜甫,或者引用瘦马行。跟瘦马图这个题材相关的也有很多。再下来就是行路诗,瘦马崎岖,瘦马羸童、瘦马杉痕都是最常见的内容,等等。然后是骑瘦马,鞭瘦马等等常见的写法。然后是明清大量的诗有引用天净沙,或者致敬的感觉。
综上,我认为天净沙秋思的古道西风瘦马,跟扬州瘦马并无关联。